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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磊:仁心仁术 磊落人生

2017-08-12 12:55 来源:医药卫生报

本报记者 尚慧彬 文晓欢

88岁的张磊坐在诊室里,手指搭在求诊者的脉搏上,双目微闭,体会着脉搏传来的信息。阳光从他身后的窗户“打”进来,照在他的身上,老人的脸在光影下显得更加慈祥平和。他缓缓地写下药名,再写每味药的用量,间或停顿下来沉吟片刻,再问求诊者几句话,然后下笔完成处方。

这是2017年春天的一个普通日子,张磊像平常一样在河南中医药大学第三附属医院坐诊。被评为第三届国医大师的喜讯让每一个与他有过交集的人都欣喜不已,却并未给老人的生活带来什么改变。他继续着几十年来的生活轨迹,像钟摆一样稳定:黎明起床,打扫庭院,看书习字;到医院坐诊,不看完最后一个病人不肯回家;回到家,又被慕名上门求医的病人包围,仍然是不看完病人不做其他事情;给学生们讲授诊疗经验,督促他们学习成长……

为学:艰难困苦,玉汝以成

博极医源,终成大器

1929年,张磊出生在河南省固始县一个贫苦的农家。固始自古文风昌盛,历史文化积淀深厚,尊文崇礼的文化风气可追溯到夏商时期。在张磊11岁时,父亲做出一个重要决定——再苦再难也要送孩子去读书。

虽然起步较晚,但张磊的勤奋与聪颖很快引起了私塾先生的注意:张磊不但把每天所学的背会,还把曾经学过的都背一遍。在他初上学时,母亲因病过世。家道的艰难让他几次濒临辍学;幸运的是,他遇到了一位好老师。老师爱惜张磊的才华,不仅不收分文学费,还想办法帮他解决一餐饭。这样,他才坚持读了下去。在私塾的6年时间里,张磊把四书五经中的经典篇目烂熟于心,打下了深厚的古文学养基础。

18岁时,又是父亲做出重要决定——让张磊去学医。就这样,他跟着当地著名的中医学医。医文同源,张磊深厚的文字功底让他学起中医来分外轻松。

后来,张磊出师了,开始在乡间行医,很快就成为周围乡村小有名气的医生。从小所经历的苦难使他深深理解穷人的艰辛。从那时起,“发大慈恻隐之心,誓愿普救含灵之苦”的信念在他年轻的心中生根发芽,并在他以后的行医生涯中一直引导着他,激励着他。

1958年,他迎来了人生又一个重大转折:继续求学。他来到河南中医学院(现为河南中医药大学),成为建校后首批学生中的一员——这批学生是河南省第一批经院校教育的中医药人才。当时的学习条件非常艰苦,学生们要一边学习,一边建校。张磊非常珍惜学习机会,上课之余在建筑工地劳动丝毫没有影响他的学习热情,反而成为他刻苦学习的动力。脚踏实地、不畏艰苦的勤奋又一次让他在这批优秀的学生中出类拔萃。“他是我们这群学生中方剂歌诀背得最多的,我记得他能背500多首。”张磊当年的同学说。

毕业后,张磊开始了行医与教学生涯。在认真学习经典著作、广采众家之长的基础上,他不囿门户之见,而是勤于临床实践,总结出“动、和、平”的学术思想、“辨证思维六要”的临证思维模式和独具特色的“临证八法”,建立了自己独特而完整的学术思想和理论体系。

“动、和、平”即和态下的运动发展观、和态失常的疾病发生观、病证变化的动态观、动态的和平辨治观、动态的求本治本观、临床用药的动和平观。

“辨证思维六要”即辨证中之证与证外之证,注意其杂;辨静态之证与动态之证,注意其变;辨有症状之证与无症状之证,注意其隐;辨宏观之证与微观之证,注意其因;辨顺易之证与险恶之证,注意其逆;辨正治之证与误治之证,注意其伤。

“临证八法”即轻清法、涤浊法、疏利法、达郁法、运通法、灵动法、燮理法和固元法。以上八法,依据病情,可单用,可合用,可交替使用,灵活掌握。

张磊“动、和、平”的学术思想、“辨证思维六要”的临证思维模式和“临证八法”,系统阐述了病因与病证相结合的辨证论治理论,丰富和发展了中医学内科杂病的理论体系,弥补了传统方药的不足,是中医现代临床实践上的重大创新,对中医学发展有着里程碑式的作用。

为医:不论贵贱贫富,长幼妍媸

怨亲善友,华夷愚智,普同一等,皆如至亲

每周一、三、五上午,张磊都会雷打不动地到医院坐诊,但是他的家里仍然病人不断。不管是达官富商,还是平民百姓,抑或是环卫工人等,在张磊眼中都是病人,看病一视同仁。

河南中医药大学第三附属医院肝胆脾胃科主任孙玉信(张磊的高徒、学术继承人),曾把张磊在家免费为病人开的处方统计了一下,发现跟张磊在医院开的处方量是一样的。

张磊在家中的“诊室”很简单,一张长150厘米、宽60厘米,正对门摆放的书桌,加上3把椅子。

张磊通常坐在桌子内侧;他的右边是病人的位置;他的对面,则坐着记病历的学生。在这样的“三人组合”里,病人总在不停地换,记病历的学生也会经常调换,唯独张磊,似乎永远坐在那里,从青丝到白发,从来不曾改变。

三人之外,还有或站或坐的其他病人,挤满了不足10平方米的餐厅。他们中间的一部分,常常来自几百公里外的另一些城市或者农村。电话铃声或门铃声还会不时响起,又有人来看病,来人身后还有来人。而且,病人们之间,总是忍不住要交流,相互询问对方是什么病,再彼此感慨一番找到这里之前遭了多少罪。如此一来,整个场面就有些喧嚣。

可正在看病的张磊,不受丝毫影响。

他仔细地端详着病人的气色,问诊、把脉、闭上眼思索,再问诊、再把脉;大多数时候,病人左右手的脉都是要把的,然后提笔开方。张磊完全沉浸在这方小天地里,仿佛用什么隔离了外界的嘈杂,表情始终淡定平和,没有烦躁和忙乱,更没有埋怨和指责。

张磊的爱人偶尔会停下手中的家务活儿,默默地朝这边注视一会儿,然后继续忙碌。几十年了,这场景已经深深地融进了她的日常生活。

直到16时,张磊才看完最后一位病人。确定没有其他人候诊了,他便起身送人家出门。他双手摁住办公桌,慢慢地站起来,小步从椅子和书桌间走出来,一直送到门口才停步。

“要是再晚一些,老师必定留人家吃饭。”他正在带教的徒弟罗天帮说,对所有病人,他都一视同仁地挽留。

20世纪70年代提倡“开门办学”,张磊带几名学生在当时的泌阳县赊湾公社卫生所实习。一次,一个病人被家人用架子车拉着到卫生所就诊,看到病人瘫痪,行动不便,张磊就主动提出到病人家里去看病。来到病人家里后,他才知道:病人家里只有两间破房,并且其母亲失明,父亲去世。

认真检查后,张磊决定用针灸治疗。就把学生分成两组,每隔两天步行到病人家里针灸一次。张磊每次必去,风雨无阻,坚持了几个月;每次去还帮病人家里挑水、打扫卫生。回到郑州不久,张磊就收到来信,原来瘫痪在床的病人经过他们的悉心治疗,已经能下床走路了。

还有一位郑州东三十里铺的病人是肺癌晚期,用架子车拉来也比较困难。张磊说:“不用拉了,我去你家里看病。”此后,他每隔6天就骑着自行车去病人家诊疗一次,三伏天也未间断,直到病人去世。

“没有张老师,哪儿有我的今天!”克罗恩病病人王丽(化名)说完这句话,眼泪夺眶而出。8年前,她四处求医无望,最终找到了张磊。

3天一调方子到一周一调方子,再到10天一调方子,再到9个月后半月调一次方子。方子要勤调,但张磊的号难挂,有时王丽全家动员也挂不到。张磊就叮嘱她:“在诊室外等着,把挂号病人和预约号病人看完,就给你看。”

就这样,王丽这个“号”外病人一当就是8年。有一次,张磊直到13时许才走出诊室,打开门看到王丽,扭头又回来,对旁边的学生说,“给王阿姨看完再走。”

翻阅张磊的处方,不难发现,他所用的药都极为普通,没有什么稀奇古怪的药材,并且遣方精当,每个方子平均开六七味药,但多年来,“方精、药少、量小、效奇”的美誉,一直伴随着他的行医生涯。

为师:传道授业解惑

传承岐黄薪火,弘扬国医精髓

“他是我的恩师,能跟他学是我的幸运。其人其术!我始终认为,老师之所以有这样的医术,是因为他就是这样的人。”说起老师,孙玉信端坐上身,神情中满是尊重。

为了跟师张磊,孙玉信下了很大功夫,时刻留意着张磊何时招收徒弟。1997年,机会来了,张磊要招收两名学生。孙玉信第一时间来到张磊家中拜访。此次拜访,让孙玉信在正式跟师前,先感受到了张磊为师之谦恭。

“要说咱们都是同事,这个报名表你先拿回去,考虑3天后再填。”孙玉信回忆道,自己虽然很想当场就填表,但是出于对老师建议的尊重,就先把表格拿回去了。3天后,孙玉信交上表格,开始了3年的跟师学习。孙玉信还记得,老师的第一讲便是医德修养。

在此后的带教过程中,孙玉信愈发感受到张磊带教的“含金量”之高。

“以临证遣方用药为例,老师说,药方要分‘有药处方’和‘无药处方’;用药要把握‘有效也更方’与‘无效也不更方’的原则。”孙玉信说,所谓“有药处方”,即是平时所开的有药物的处方,包括经方、时方、经验方(经方是指《伤寒论》《金匮要略》等所载处方;时方是指汉代张仲景以后医家所制的方剂,以唐宋时期创制使用的方剂为主;经验方是张磊在临床实践中自己总结出来的行之有效的方剂);所谓无药处方,是指针对病人不同的致病因素,尤其是因情志致病者,医生可根据病人的生活环境、工作环境、文化素养等,动之以情,晓之以理,排忧解难,给出恰当的心理疏导和健康指导,取得药物无法达到的效果。之所以要把握“有效也更方”与“无效也不更方”,是因为疾病是动态的、证候是动态的,在治疗过程中,当病机发生变化时,前期治疗即使有效,也要更方,即“有效也更方”;当药对证,尽管初服“无效”,仍可以不必更方,因为药物发挥作用是动态的,渐进性的,由量变到质变的,尤其是慢性病,药虽对证,收效却有个过程,只要把握方证准确,定会取效,这即是“不效也不更方”。

记忆中,在3年学习期间,除去有一次,老师必须参加一个会议外,其余时间,孙玉信没有落下一节课。时至今日,孙玉信已成为我省中医界的名医,2009年被评为“首届河南省名中医”、第二批“全国优秀临床中医人才”、国家“十二五”重点专科肝病科带头人。

多年的跟师学习,使罗天帮对老师的各种习惯都了如指掌。比如,张磊习惯于在处方上先整整齐齐地写下药材的名称,相邻两味药材名称中间空出一个字的距离,写完药名后,再在每个名称的右下角逐一写上剂量。这个过程中,张磊会几番停笔审视,审视后再提笔写,如此才开好一个处方。

“下笔虽完宜复想,用心一到莫迟疑。”这是张磊一贯提倡的,不断斟酌、审视处方,仿佛调兵遣将。

一批批学生成长起来了,张磊的带教依然在进行,他也在带教中留下了很多让学生们记忆深刻的“名言”。

“医生肚子,杂货铺子。医生不仅要向老师学习,还要向病人学习。”

“成为一代名医没有捷径,通文通理,更要通医;善学善悟,更要养德。”

“当个医生,不管啥时候,病人需要都是最大的快乐。”

…………

“传承岐黄薪火,弘扬国医精髓”是张磊常讲的一句话,他也确实身体力行,以“传承中医药文化,推进中医药事业发展”为己任。

张磊在整理、继承老中医药专家的学术经验和技术专长的基础上,发展、创新中医药学术;参加中医学术会议,把自己的经验毫不保留地全盘托出,通过学术交流达到学术传承、学术推广的目的;担任仲景学术思想传承班的带教导师,培养学生数十名;多年来,参与河南中医药大学新生的入学教育,谈经历,谈中医,帮助学生树立牢固的中医思想,掌握正确的学习方法。据不完全统计,河南中医药大学有7万余名毕业生在校期间曾聆听过张磊的教诲与课堂讲授;临证之余,张磊还受邀到“健康大讲堂”讲如何保健、如何防病等,普及中医药文化知识,提高整个社会对中医的认知度、信任度及依从性,惠及广大群众。

张磊还将自己的学术思想、临证经验整理成册,出版了《张磊临证心得集》一书。2013年,他将自己的著作捐赠给全国20余家中医院校图书馆,把经验毫不保留地介绍给大家。

为人:谦恭谨慎,质朴平和

用言行诠释大道至简

张磊是一位不善言辞的老人,临证之余“写写字,写写诗,拉拉二胡”是他的最爱。也许是幼上私塾,诵读经史,受儒家思想熏陶,致中平和的理念体现在他生活中的方方面面。

跟张磊有过交集的人,都会由衷地称赞他的谦虚、谨慎、质朴、平和。他的一言一行总是让人感到温暖;而这种温暖又是不动声色的,没有丝毫刻意和张扬,如同一股潺潺的小溪缓缓淌进人们的心里,熨帖得恰到好处。

“张磊获评第三届国医大师的消息传来后,我们群里都沸腾了,纷纷说这个国医大师是众望所归,实至名归。”许敬生激动地说着。

对于许敬生来说,张磊既是同事、老朋友,又是医生。他们平时有时间就交流一下看了什么书,做了什么诗,有什么得意的作品。“张磊在诗、文、书法、音乐方面都有很深的造诣,古体诗写得非常棒,字也写得漂亮。”许敬生说。但最让他感动的是七八年前,自己患了癌症,手术之后,张磊主动担负起他术后康复调理的工作,耐心细致地为他调理身体,每次处方都斟酌许久。张磊那么忙,每天都被病人包围着,却能记得每次给许敬生调方的日子,不是催许敬生到家里找自己,就是自己到他家里去。在张磊的照顾下,许敬生身体恢复得健健康康,还自己旅行到了南美洲的最南端。

冯明清是张磊的师弟,也是多年的同事和朋友。张磊一直是他心中的榜样。“中医的核心是仁,而张磊堪称仁心仁术的典范,中医师的楷模。可以这样说,再多的赞美都不足以表述他的好。”

2015年,冯明清做了白内障手术,这是一个小手术,本来谁都没有太当回事儿。张磊听说冯明清做手术了,就去他家里看他,谈天说地。快要走的时候,张磊忽然嘱咐他手术后这段时间不要到光线很强的地方去,强烈的光线刺激眼睛容易失明。这时,冯明清才明白,80多岁的老先生不辞辛苦地上门来,就是为了告诉他这句话,但这句话却也是不经意地说出来,就是怕引起自己的担心。虽然这是一件小事,但是在冯明清看来,却是他与张磊相交半个多世纪最让他感动的事情之一。

张磊就是这样,你能觉出他的好,却又很难说出他好在哪里。为人如此,为学、为医、为师亦是如此。在张磊身上,卓越和平凡完美地合二为一:他是荣膺殊荣的国医大师,又是人群中一个平静温和的普通老人。

大哉先生!68载仁心仁术,88载磊落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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